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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都市深处的“空巢”

2000-05-28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曲兰

无论你是在美洲的豪宅里喝着咖啡,还是在澳洲的别墅里品着洋酒;无论你在另一个都市与妻儿团聚,还是携妻随夫在超市里尽情地购物,你想到了被封闭在高楼或平房中年迈的父母吗?你想到过他们现在或正倒在床下或躺在厕所或煤气未关或下楼后已无力回家……

朋友,请跟我们走进这些空巢家庭吧,他们的今天或许就是你我的明天。

魂系一线

那天晚上,他几乎没什么感觉就晕倒在地上。80多岁的夏大爷想站起来,但就是没有力气……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远在上海的女儿这时碰巧回来,就有救了,否则只有等待死亡。他喊不出来,可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外人们匆匆的脚步声。然而,门外的脚步声总是由近到远,一次又一次……没有人会想到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脚步在他的门口停下来。他突然感到很悲凉:他将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离自己而去,除非有什么神来之手创造出奇迹———可是奇迹能发生吗?

也许是心灵感应,奇迹就在那天发生了,女儿竟然奇迹般地回来了。于是,我们才有幸知道了这个奇迹的故事。

夏大爷老伴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惟一的女儿又远在上海。他便开始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孤寂日子。前几年,身体没什么毛病,白天出去走走,有时也和过去的同事、老同学聊聊天什么的,孤独感还没有现在这样强烈。终于有一天他生病了,因为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期,一条腿不得不进行截肢。他从一个健全的人一下子变成残疾人,他再也走不出这片被禁锢的小天地了。

自从那次“奇迹”之后,女儿万般无奈找了一个师傅经常来帮忙,把老人需要的水、药品和暖瓶等物放在旁边伸手可及的椅子上。安顿好之后,女儿又走了,把老人的牵挂和希望也带走了,却把更深的恐惧留给了他:女儿这次告诉他,她找了一个德国人。

女儿挺孝顺,要什么就给什么,有空就打电话,可女儿是否知道父亲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心里对那个德国人耿耿于怀,管那德国人叫德国鬼子,怕德国鬼子把他惟一的慰藉和希望带走。作为父亲,他不能去干涉女儿的婚姻。然而,他知道“奇迹”是不会发生第二次的。

卓老太也是一个被禁锢在床上的人,因为脑溢血后遗症导致偏瘫,已经在床上躺6年了。

因为生活不能自理,为了方便,人们给她剃成光头。床,成了她的栖身之所,也成了她的“监狱”。她无法走出一步,每天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长时间望着窗外,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点地落下去。她现在盼望国家能早日出台一部法律———关于安乐死的法律。有时她真想哭: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她要忍受病痛,忍受保姆的白眼儿,要忍受与世隔绝的孤寂……6年的折磨已经把她所有生存的欲望都磨没了。儿女们也算尽了责,为她请了保姆来照料她。然而,这种照料同照料一只猫、一只狗又有多大区别呢?当灵魂被躯体束缚在床上,生活只剩下“被喂养”这一项内容;当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本能都丧失了,每日只剩下等待死亡、期盼死亡、甚至连死亡也盼不来的时候,生活会怎样?她知道,她活着,不仅自己痛苦,更是别人的负担。她每天都从小保姆的眼睛里读到了这一点。解脱这种处境的惟一办法就是死,可她自杀两次都没成功,却在肚子上留下道道伤疤……

在采访中,我们也注意到小保姆在看卓老太时那冷漠的眼神,那眼神让我们也感到不寒而栗,一下子就明白了卓老太的处境:如果每天都只是面对这样的眼神,生命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这两个老年人的生活画面并不是孤立的场景,他们是今日中国的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对此,社会学家取了一个形象的说法———“空巢”家庭。

据调查,目前我国老年人已经达到1.26亿,而且每年还在以3%的速度增长。而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则更以每年5.4%的速度增长,而90岁的增长速度已超过了7%。在老年人中,特别是“空巢”家庭的老年人———那些无子女和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年人,他们生活的困难处境,确实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由于他们大多远离社会,有关他们的情况人们很少了解,有的已成为被社会遗忘的角落。据说,目前我国老年人的“空巢”率已经达到26.4%,而且这个数字正随着高龄化的到来而不断扩大,已成为老龄问题中最突出的问题,也是未来老龄社会的缩影。明天陷入这种困境的已不是你我他,而是你们,我们,他们。

上面这两位老人还属于身边有人照料,而在这些“空巢”家庭中,更严重的问题是那些丧失或部分丧失自理能力的老人,且身边又无人照料的,生活十分困难。这些老人的生活险象环生,意外事故发生的机率也很高。很多老人是在死后很久才被发现的,因而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如果得到及时的救助,生命是可以挽回的;我们也无法确切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死于意外事故。他们就是在与死亡仅半步之遥的处境中艰难地生活着。

置疑传统孝道

1998年春节晚会上,一首歌词平实得像聊天一样的歌儿引起轰动,这首歌就是《常回家看看》。据歌手陈红说,她唱了这首歌后,有的老人拉着她的手连声说这首歌唱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然而,被这首歌所震撼的不仅是老人,还有很多中年人、青年人……

“父母在不远游”的祖训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这些年一直不断的出国潮,把老人们的子女撒向世界的各个角落。即使生活在一个城市中的子女也被生存竞争所困扰,难得有时间聚在父母身旁。

左邻右舍都管刘老汉叫“日本老头儿”,当面叫他,他也不恼,好像是默认了。

刘老汉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日本,据说要把老爷子接过去。老人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邮递员送信的时候等在那里,等信这件事每天支撑着他的生活。后来,他索性不让邮递员送信了,天天跑邮局自己去拿,跟邮局的人都混了个脸儿熟。人们都知道他在等儿子的信,也都知道儿子要带他去日本享福。

儿子刘新曾经是个警察,后来托朋友关系去了日本。没有任何特殊技能的他只能靠打工谋生,其艰难可想而知。然而即使再难,也不能让84岁的老父亲知道,每次写信只是报喜不报忧。前年回国,一进家门,家中的情形让他愣住了:马桶坏了,厕所里积了一周的大便;地上的尘土积了很厚;老父亲已经不能给自己做饭了,全靠邻居和居委会做一些吃的送来,有一顿没一顿的……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叫房管所来修马桶,才发现老父亲手抖得已经打不了电话了。

刘新真是左右为难,自己一人在日本尚且艰难,再把几乎离不开人的父亲接到身边……然而,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刘新回日本后迅速为父亲办好了探亲的一切手续,再次回到老人身边。

左邻右舍都知道“日本老头儿”要走了,老人理了发,新做了棉袄,平日落寞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家里的东西变卖的变卖,送人的送人,房子也与居委会签了合同,由居委会代管。

到了机场的一刹那,老人却突然变了卦,死活不肯走了,刘新怎么说都不行———终于跪在了老父面前。

在我们采访时,居委会主任叹道:“咳!也是40多岁的老爷们儿了,就那么哭着走的!”

人们不解地问:怎么不跟儿子走呢?老人愤愤地说:“什么儿子!我没儿子!”谁也不会想到,在等待和思念儿子的漫长的时间里,他渐渐对儿子的孝心和动机产生了怀疑,不再相信儿子了,终于在即将离开故土的一刹那,所有的猜疑和顾虑都涌上心头。

两代人之间最大的隔阂可能就在一个“孝”字上了,做父母的与做儿女的,理解总是不同。不知为什么,在社会迅速变化的今天,我们要想做个孝子真是越来越难了!

中国传统道德中最受推崇的两点,一是尽忠,二是尽孝,似乎做到这两点便可算道德完善。而与尽忠不同的则是尽孝与每个人都有关,是个人道德完善的终极目标。而这种道德体系恰恰是与中国传统的家庭养老形式相联系的,这种学术上所谓的“反哺模式”又是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是一致的。正如西方发达国家的家庭在本世纪初也是“反哺模式”一样,随着他们经济的发展、社会保障系统的完善,他们的家庭已经变为“接力”模式,家庭养老功能也转变为社会养老,并形成一套有效的养老体系,因而在他们的文化与道德观念中,更多的是强调人性的一面,而没有孝道一说。今天的中国,正好处于这种转变之中,中国传统社会的双向抚养体制,也随着社会的转型正在逐渐变为单向抚养了。于是,传统的孝道在今天也在这种转型中变得让人不知所从了!

这种转变从理论上来说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因为传统社会是很少出现“空巢”家庭的,只有现代家庭才会出现“空巢”期。而正是这种转变,才使做父母的与做儿女的,都不得不在孝道与现实之中作两难的选择。

何去何从

我们老了该靠谁呢?老了就注定要被“牺牲”,在生命衰弱但是还有完全的感知时就被送到地狱去吗?

近年来,随着我国独生子女政策的实行,我国的家庭功能正在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家庭规模在缩小,3口之家、单亲家庭增多,甚至1口之家者也不在少数;同时,家庭结构也在改变,变得更加小型化。别说四世同堂了,就是三代人同居的家庭也很少了;由于上述两种改变导致了第三种改变,那就是家庭功能的改变,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家庭养老照料功能将不得不逐步地外移给社会。

社会的老龄化与家庭结构的演变结合起来,这种演变的结果就是中国“空巢”家庭的大量增加。据预测,到2005年,“空巢”家庭将占老年人家庭的一半以上。

也许,“空巢”家庭在社会保障条件较好的西方社会不构成严重的社会问题,而在以传统家庭养老为主的中国社会,老人生活照料与精神慰藉的问题就越发显得突出。

在北京,一种新的养老模式正在建立起来,这就是以居委会为主的各种社区助老服务。这种模式正是转型期的中国所独创的一种模式。目前,北京的许多居委会都建立了助老系统,如求助门铃、低龄老人与高龄老人结对子、为高龄老人建立服务卡、时间储蓄活动等等。

因为没有统计,人们很难知道目前究竟有多少老人是靠这种社区助老服务系统在照料。但是,我们在采访中发现这个系统确实有效地解决了许多高龄老人的生活问题。

然而,居委会毕竟不是一个专门的养老机构,而且助老服务系统从本质上说也更加依赖于人们的责任心,而不是一个法律或者一项制度,这就很难保证高龄老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我们采访了一位从科学院退休的独居老人,她文化程度很高,业余时间学电脑、学经济理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据她自己说“基本上没有孤独感”。

“以后呢?”只要一提到“以后”,老人的神情就有些黯然了。这个“以后”,恰恰是老年人不愿面对的问题。她早考虑过很久了:“现在能自理,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理能力差一点儿,就请钟点工帮忙;等到丧失自理能力的时候,就只能进养老院了。我不想进养老院,可到那份儿上,不进也没别的办法。”同时她还表示赞同安乐死。

她的想法很典型地代表了中国很多老人对自己“归宿”的想法:一个是进养老院,一个是安乐死。也许只有这两种方法能使他们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之前免受地狱般的折磨。因为这两个并不辉煌的前景,也毕竟是自己的选择。

人生最可怕的恰恰是不能“选择”,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命运不能选择时,也是最令人悲哀之时。今天,很多老人确实是不能选择的,因为他们付不起进养老院的费用;而安乐死更是不知猴年马月才可能出现的法律!

我们可能从来都没有作过这样的计算:在人的一生中,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其实都很短,一般都是10-20年左右,真正漫长的恰恰是老年期。随着人类寿命的延长,老年期的时间会长达40—50年。

对自己一生中最漫长的这段时间,我们将怎样度过?

(《中国老年》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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